书桌上的春天

彭洋医生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4704266345646313&wfr=spider&for=pc&searchword=%E5%BD%AD%E6%B4%8B%E5%8C%BB%E7%94%9F

泉塘村那片汪汪的水田,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深坑,拔不出来,就像生活的泥潭,梦魇一般。苦日子在爹的额头上皱成了一道道田坎。爹的眼睛里全是漠漠的水田,他不说话,屋子里似乎盖了一张大网,全是沉闷的空气。

我顺着屋檐溜出来,一拐弯去了阿桂家。我不是去看阿桂——阿桂也没什么好看的,除了比我白点,头发比我长点,薄得像木片一般的身板和我没什么区别。阿桂念小学三年级,我去听她念书。阿桂坐在她家靠窗的长桌边,那是她妈的梳妆桌,深红的油漆很亮眼,隐隐地还有一丝陈香。不过,阿桂的神思抖得太厉害,枉费了一张好书桌,不久便辍学了,跟着村子里的妇女去后山拾干柴火。她家那张透亮的梳妆桌,真正成了阿桂和她妈梳头扎辫子的台面。后来,我上学了,竟进了阿桂曾经坐过的教室。

开学那天,我是踢着小欢步去的。第一天在学校怎么度过的,记不清了。只晓得放学的时候,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越过山坡,趟过小河,似乎是踩着风回家的。一进屋,我就寻了一条板凳,铺开作业本写字。狭长的板凳在地上直摇晃,本子上的拼音也跟着摇晃。爹牵着牛回家时,那只老水牛一身泥水,也是摇摇晃晃的。爹跟在牛身后,沉重的步子也像一头牛。爹只扫了我一眼,继续招呼他的牛。他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情,我无从知道。也许,爹的世界里缺少一个稳固的支撑,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牢牢地把住生活的方向,就像把住犁架的扶手一样。

在板凳上,我的拼音一直写不好,就连简单的L都是弯弯曲曲的,就像伏在板凳上的我。我弓着腰,尽量配合板凳的高度,下巴几乎挂在板凳的边沿。我尽量平息自己的呼吸,使板凳摇晃得轻微一些,以便把每一个拼音字母写端正。一条白色的鼻涕垂下来,似乎要抵达洁净的纸面上,我不自觉地哧溜一声拉了回来,往往有惊无险。我一天天往上长,而板凳早已忘记生长这回事,一味地拽着我往下趴拉。我的腰开始有点疼,起身收作业的时候,脊柱骨咔嚓响了一声,就像爹半夜里翻身时骨头在复位。

“爹,我要在长桌上写字。”一个阴沉的下午,我喃喃地对爹说。爹正将砍回来的一根树枝削成?头把,我的话夹在风里,一晃就过去了,他似乎没听见。老师说我的字用力过猛,笔画不稳。我没好意思跟老师说,因为我是在板凳上完成作业的。回家的路上,我曾设计了无数种开口的方式,但回到家,看着斑驳的泥土墙屋内,除了几件老旧的家具,几乎没有可以供我写字的地方;一日三餐也都是围着灶边完成的,只好这么直截了当。可能太直接了,那话从爹的耳旁一跳就过去了。“我要在家里的梳妆桌上写字。”我鼓起勇气再次大声说一句,因为家里境况比不得阿桂,爹平日里一声一声的叹息中,既有泉塘村富贵贫贱的俗世薄凉,也有现实生活中锅碗瓢盆令人窒息的苦涩。

爹抬起头来,不轻不重地扫了我一眼,苦巴巴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色,只“唔”了一声,起身就进了光线暗淡的里屋。

我又一次瞥了一眼那张梳妆桌,其实那是一张破旧的梳妆桌。桌面上的红漆早已脱落,斑斑点点的漆块泛了白,裸露的木板上布满裂纹。桌上的边沿早已磨平,而且还缺了一条腿,底下是用一堆捡来的砖块垫起来的。它静静地摆在昏暗的屋子里,窄小的窗户里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涂在老旧的桌面上,像镜中窥见一张饱经沧桑的脸。

我不知道为何我妈没有新的梳妆台,眼前这件几经流转的古老物件令我沮丧不已。桌子是爷爷手上传下来的。当时分家时,他宁愿不要那口大铁锅,也坚持要把这张旧桌子拿到手。事实证明,爹的固执是对的。媒人把妈说给了爹,并底气十足地保证:家里啥都有。在一个亮如白昼的月夜,爹把妈领了回来,他那一潭死水般的人生开始有了点点微澜。

后来,那桌子也没派上什么用场,一直放在老屋的最里间,上面堆了各种杂物,有木制工具箱、一箩筐碗筷,还有一只少了提手的洋桶。屋子小,窗子也小,本就稀缺的光线被这些杂物一档,似乎白天与黑夜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模糊了界线。那张桌子靠窗,同时牵着昼与夜的手,似乎在撮合两个结下宿怨的邻居。

爹的生活仿佛一部无声的电影,也上演不出有激情的高潮,他满是泥巴的生活里大多数是沉默的,偶尔爆出来的怨气,在我的心里郁结成一种避之不及的畏惧。

爹终于把那张长桌收拾出一半来后,我才总算有了自己的书桌。家里没有高凳子,我只好侧着身子,把半边屁股放在紧挨着桌子的床头,歪着身子,努力地把一行行“人口手上中下”写端正。

我开始习惯那张缺了腿的书桌时,爹却开始不习惯我。猪草没了,牛饿了,鸡鸭也扑啦啦到处拉屎,爹瓮声瓮气地冒火。爹一边轰赶鸡鸭,一边冲着黑屋子骂:“一回来就躲绣房撒?日子不是在纸上画出来的!”爹说这话时很有底气,因为泉塘村的伢子读书都是赶集一般,在学校里耍打几年回来,该干啥干啥。村子里上上下下,没有谁是靠读书过上好日子的,世世代代都从田土里挖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任劳任怨。不过,村子里确实有两个后生会读书,上了高中。不过,那只是一个不咸不淡的笑话而已。村口老桑树下聋子爷爷的儿子春生,毕业后回家毛着胆子学做了屠夫,起早贪黑的,沾的油星子多,慢慢把自己吃得肥头肥脑的。另一个是住在土坡上的秋平,辍学回家后一时适应不了农活,什么事都比人家慢一拍,得了个绰号“平呆子”。

我也不知道这跟爹有没有关系,反正爹在手忙脚乱时就来脾气,总以为自己手里握着无可辩驳的真理,骂骂咧咧的,弄得鸡飞狗跳。后来,村里戴眼镜的老头见我回家时颤颤巍巍的,心有戚戚,就跟正在码草垛的爹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老头像祭拜神灵时念咒语一般,一连说了好几遍。爹从草堆里冒出头来,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继续码他的草垛。也许老头的经爹听进去了,自那以后,爹不再吼骂,但僵硬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就像泉塘村里没有生气的日子。

后面的日子里,我与爹的生活轨迹似乎被撕成了两条线,我不经常跟爹去田土里挖生活,爹嘴里带着尘土味的骂声也听得少了。每天回家,我就钻进黑屋子,世界小得只有面前那半张桌子大。不过,我能在书本里找到快乐和满足,把遐思渗透到窗外夕阳下杉树的剪影里,漫延在夜色下啾啾的鸣虫声中。一个人静坐夜色,俨然微醺过后吟出得意诗作的李白,屋子里铺天盖地的黑,也挡不住我心中点亮的床前明月光。

寒来暑往,月落日升。我歪着身子,伏在半张桌面上,读书、写字,一本正经,直到懵懂的小学时光,在一张煤油票似的毕业证上画上一个不痛不痒的句号。紧接着,一抬腿就进了乡里那所中学。

我的中学生活似乎是从一首歌开始的。“渠水绕山坡,岸边芙蓉映碧波”,中学的校歌是这么唱的,曲调很抒情。每次一进学校那个碎石垒砌的围墙,这歌声就像一池漾开的春水,潮湿而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的中学座落在一个光秃秃的黄土坡上,沟沟壑壑的山路,出乎意外地没挡住我前行的步伐。我的中学生活顺利得一马平川,天宽地阔。每次考试成绩排名一出来,我都在前列。放学的那一刻,我经常感觉背后有很多羡慕和褒奖的目光把我送上回家的路。我依旧踢着小欢步,哼着校歌,风一样地闯进村子,三步两步拐进老屋。和我一起进屋的,还有从学校领回的奖状,和一本精美的笔记本,有时会是一支钢笔,或者一条带着香味的脸帕。不过,我一般不跟爹说,爹也从来不管我读书的事。爹只管低着头在土地里找下一年的出路,只在每个学期开学时,一脸尴尬地说:“叫班主任搭白,先欠着,半期到了就还。”班主任对我挺关照,每次我都顺利地办了手续,拿到了新书。爹如约在半学期到来之前把我的学费还清了——我不知道爹从哪块土疙瘩里挖出来的钱,也不敢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干各的事,反正不会耽误我读书的事。

在一个冬日的假期,我把所有的奖状翻出来,涂上米汤,全糊在桌子前的墙壁上。瞬间,那间黑屋子似乎漏进了一道阳光,蓬荜生辉。爹进了我的房间,我看见他咧了咧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不过,我真切地看到,爹那土色的脸上似乎松了绑,像熟透的豆荚裂开了一个口子,连胡茬也生动了许多。

泉塘村的日子就像一块晒干的土块,一年四季都冒不出一点喜色,但春天的气息特别浓。从远处山谷里挤出来的春风,刷绿了空旷的田野,吹皱了醒过来的宜阳河,村子后面的山坡上,也是绿茵茵、黄嫩嫩的,涂了油彩一般。春天每年都钟情我的老屋,门前的果树都洋溢着春的气息,桃树红,李花白,橘子树上繁星点点,风里暗香扑鼻,沁人心脾。

那一年,《红楼梦》绵长凄婉的主题曲弥漫在空气里,晴雯撕扇、黛玉葬花,似乎都是在那个春天里发生的。不过,我总觉得那一年的春天留了白,空气中少了一种熟悉的苦香味。屋后一侧,那棵被我从小爬得溜光的苦楝树,再也没开出紫色的小花束,只在地上留下一截矮矮的树桩,周围裸露的树根趴在地上,像极了歪着身子趴在桌子上的我。

老屋的春天淡了一味,但我从学校里带回来的气氛却浓了许多。我在学校的表现如同揭了盖的一缸酒,香气四溢,东南西北到处弥散,最终洇进了泉塘村。村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里,似乎多了和煦的春风,还有暖日的光芒。那个戴眼镜的老头,蹲在一颗开了花苞的柚子树下,每次见到我,都立起身来,用干枯的双手端了端油光的镜框,镜片背后似乎藏了一个更灿烂的春天。

那个春天似乎特别长,也特别有感染力。鸟儿多了起来,把睡着了的村子唤醒。人也缓过气来,盯着村子前面那块开始冒热气的水田,盘算着如何把它弄出一个好收成。

那一年春天,爹似乎把水田抛在脑后,没有像往年那样扛起一把?头直奔水咵咵的田野,而是一屁股坐在缺了口的旧门槛上,把两只长满老茧的手搓得沙沙直响。在我休息的空隙,爹开始跟我说话,讲他过去的事,也讲祖上的事。也是从那时我才知道,爹扛走那张旧梳妆桌时,被一撂牛筋草绊倒,从很高的土坎上摔下来,小腿粉碎性骨折,落下了一条瘸腿。由于家里穷,爹读书少,只上过半年学就回来挣工分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是用歪歪斜斜的线条画出来的。爹的世界是黑白的,妈一直神志不清,爹把妈的那一半也装在了自己身上。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爹在说话时,面带惭色,一顿一顿的,煞陡,声音硬得如同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在跳一支古典舞。也就是在那个不一样的春天,我似乎感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爹。

一天,春天的暮色和我一起沉寂下来,在那半张桌上言归正传。我读完刘禹锡,准备声情并茂地朗诵《观沧海》时,房门吱嘎一声开了,我虚幻的意境一下烟消云散。爹似乎裹着一身阳光,风一样地推门进来,一把拉我出门。渐渐褪去春日芳菲的余晖里,一张崭新的小桌立在褐色的泥地上,方方正正的;桌面刷着木纹新漆,四边涂成黑色的一圈。“伢子,给你做的写字桌!”爹说这话时,声音大得有点像半夜里的春雷,惊得屋檐下的一只燕子逃也似的飞走了。

春在人间,春在书中,春天不会留白,爹用门前那棵苦楝树给我留了一个惊喜。他请村里的木匠二生做了这张小小的方桌。爹也许从老头的话里悟出了什么道理,也许努力地从地里最终没有找到生活的出口,也许还有很多也许,无论如何,爹真切地走进了我的世界。家里那张无形的大网慢慢被撕开,他开始关心我的生长,关心我的情绪,在相安无事的夜里和我谈我的事情。我突然觉得,爹的世界不再是一条生硬的铁条,而是一条可以绵软曲折的丝线,缠绕在我不断生长的身杆上。

自那以后,我不再一放学就钻进在黑屋子里,而是将桌子摆在屋檐下,读书,写字,依旧一本正经。村里的小孩看见我读书的样子,纷纷拿了作业过来,和我挤在一张桌上,有的一本正经,有的装模作样。夕阳下,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偶尔也会假装路过,对着我摇头晃脑的,也许嘴里还念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许什么都没说。

书山有路,学海无涯。我不坚信老头的话,但我坚定地认为书里有我要的人生。自然而然地,我翻着一本本书,从乡下读到了县城,从县城读到了大城市。我仿佛就是一只从泉塘村起飞的小鸟,羽翼渐次丰满,在那间黑屋里避过风雨,在那半张旧桌上练翅,在那方小小的书桌上跃跃欲试,最终一蹬腿,离开了我避之不及却又心心念念的泉塘村。

多年后,熟悉而又陌生的泉塘村,经常莫名地追到千里之外的都市,在我的梦里摇摇晃晃,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去年,我奔回老家过春节,一踏进村子,村庄的陌生的格局和早已荒芜的小路令我无所适从。我拨开齐腰的茅草,去了老房子所在的地方。老屋早已倒塌,土堆四处散落,上面的杂草寸生,仿佛从旧时光里生长出来的标签。

在一处堆放木料的杂物中,那张方正的小桌尚在。桌腿松松垮垮,斑驳的桌面布满了灰尘,油漆早已脱落殆尽。佝偻之状,如同我那已近耄耋之年的老爹。

郭发仔,湖南郴州安仁县人。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某大学出版社编辑。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原创版》《佛山文艺》《西部散文选刊》《湛江文学》《剑南文学》《作家文摘》《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海外版》《北京晚报》《晚霞》《精短小说》《湖南日报》《羊城晚报》《解放日报》《湖南工人报》《青岛日报》《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四川政协报》等杂志和报纸。

来源:郭发仔

编审:周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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