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年第二期精品荐读丨李

青少年白癜风治疗 http://pf.39.net/bdfyy/qsnbdf/

形神有规矩笔随时代律动

聚散无定法文咏人间真情

李贵平,重庆市巫溪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专委会委员,四川文学奖评委,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评委,在《散文百家》《中国青年》《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南方周末》《旅游》《芒种》《四川文学》《阳光》等发表篇游记、散文、随笔、军事述评。出版《历史光影里的茶马古道》(,中国文史出版社)。现为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副主编(地理)。

死寂的山谷

文丨李贵平

郭宏农老人去世后,他的遗体被村寨的人用白色氆氇裹上,用土坯作垫,放在灵堂的一角。几个喇嘛从早到晚念经,超度死者的灵魂。让人奇怪的是,曾与郭宏农生死与共的两位马帮兄弟次仁桑吉、朶基尔甲好像很平静,他们带来一壶酒水、一条哈达、一盆酥油和一炷香火,坐在灵堂前,半天不说一句话。烛火映照着他们苍老的脸。

  郭宏农是汉族人,他死后没有按藏俗搞天葬或水葬,也没有土葬,而采用了火葬,家人将他的骨灰抛撒在山顶,伴着天上的彩云随风飘去。

  那天上午出殡后,望着老朋友的骨灰飘逝在空中,次仁桑吉、朶基尔甲呆坐在荆棘丛生的山岗,突然抱在一起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秋风摇曳着山岗的风马旗和经幡,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在鼓动他们心中的悲凉。

  这幽幽哭声,倾述了三个马帮兄弟几十年来的生死情谊。

  两年后一个月落西山、秋风萧瑟的夜晚,次仁桑吉离开了人世,再两年后,朶基尔甲也走了。荒草枯树和皑皑白雪伴着长眠地下的三人。他们应该是相约去另一个世界继续做好兄弟了。

  这是年前后的事儿了。离今天已很久远,久远得犹如鹧鸪山上空那片游走难寻的彩云。

  当时村里人认为,三个马帮兄弟与其说是身体的死亡,不如说是意志先于身体而死亡。

  年夏秋,我和几个摄影朋友自驾从汶川、理县,翻鹧鸪山来到马尔康,次日又去了这个叫朶博村的美丽藏寨。我们想在那里拍些不同味道的片子。

  朶博村,位于马尔康北部七十多里处的山峦间。汽车绕山行驶,弯弯曲曲,越接近山顶,经幡越多越密,绚烂招摇,触目可及。进村看,汉式、藏式民居栉比鳞次,墙柱混合承重,石砌为墙,家家户户窗台上,都开着娇艳的格桑花、蝴蝶花、菊花、喇叭花、海棠、玫瑰、鸢尾花、夜来香等。村东头有条小河,河水清澈透亮,曲折萦回,河水映着蓝天白云,浮游着十多只鸭子。四五个孩子光着身子在河里嬉戏玩乐,不时有蜻蜓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人称“高原桃花源”的朶博村,名不虚传。

  我们下榻的农家乐,就是郭宏农的儿子郭守春开的。

  郭家屋后,是一片蓬蓬勃勃的庄稼地,种满包谷、辣椒、南瓜、冬瓜和西红柿。包谷长势喜人的时候有两米多高,穗儿饱满低垂。夏日的傍晚,庄稼丛里的蟋蟀、蝉虫开始唧唧唧唧闹个不停,似乎很不满意这里的过于宁静。

  在61岁郭守春的记忆里,父亲郭宏农在世的最后那几年,经常惶惶不安,总像有什么重要东西丢失了想找回来。老爷子还常常莫名其妙地对家里人乱发脾气。蹊跷的是,次仁桑吉、朶基尔甲两位大叔也是这样。

  村子人看了既难过又疑惑。在他们看来,仨老人怎么年纪越大越活不明白,这是在跟谁较劲呢!当然,他们还是一直尊重几个老辈子。

  郭守春说,父亲生前常和次仁桑吉、朶基尔甲背着手在村里转来转去,有时坐在树下、河边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夏天的晚上,蟋蟀在树丛里叫得挺欢,像是不满燥热的天气。他们邀约出门闲逛,随便找个院子坐下来,借着皎洁的月光帮主人家边掰包谷边聊天,话题大多跟赶马人和茶马古道有关。孩子们围坐在地上,瞪大眼听故事,不时发出啧啧惊叹。

  按说,这样的生活是很惬意的,但老人们一点也不快乐;不快乐的原因,竟是“闲”。那么熟悉的山谷也越来越死寂难耐。

  郭宏农、次仁桑吉、朶基尔甲年轻时都是当地有名的赶马人,年纪差不多,都出生于年前后。兵荒马乱的年代,郭宏农从灌县(今都江堰)跟父亲逃难来到马尔康。年前后,身体健壮、练过拳脚的郭宏农搞了个小马帮,有七八个人,主要运输西路边茶和一些农家用具。小他两三岁的次仁桑吉、朶基尔甲是搭档。

  马尔康,藏语意为“火苗旺盛的地方”,是川藏茶马古道川、甘、青三省藏、回、羌、汉商进行各类贸易的交汇地。朶博村有一条古盐道连接马尔康,故而沾了不少民间商气。

  清乾隆年间,由于朝廷主导,官方茶马交易渐渐落幕,但顺着千年茶马古道的巨大气脉和历史惯性,后来几十年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康藏地区民间的茶、马、羊毛、药材、矿产、布匹、锦缎、皮革、毡毯等商贸交易,依然红红火火地进行。事实上,凡是没通公路的地方,都依然有马帮的影子。

  当年,郭宏农带着次仁桑吉、朶基尔甲,行走在马尔康到灌县的骡马道,路线大致是:从卓克基往南进入纳足沟,翻越梦笔山,经小金县(懋功),再翻越红桥山,经汶川,到灌县,山水迢遥,往返需五六十天。

  他们分工合作,运作默契。商队有十二三匹上佳骡马,郭宏农是马锅头,朶基尔甲负责照管驮畜并保管物料,次仁桑吉懂些兽医常识,力保骡马少生病。有时,来往的两队马帮,在冰雪湿滑的狭窄驿道相遇,走在前面的郭宏农就发出信号,指挥人畜安全通过。如遇山洪暴发,河水澎湃,所有人齐心协力,将货物卸下后转移到皮筏上渡河,牲口则在浅水处趟水过河。

  每天黄昏,他们的马队会寻一处滩涂或山麓住下。他们搭起帐篷,支起铜锅,熬茶做饭,竖起的风马旗更是成了河畔的风景。风马旗上刻印着一匹矫健的宝马,马背驮着燃有火焰的佛法僧三宝,旗子四角环刻着金翅鸟、龙、老虎、狮子四尊保护神。袅袅炊烟下,脚夫们有喂牲口的,有去河边取水的,有边放哨边擦枪拭刀的。残阳夕照,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河涛上,在微风的吹拂下闪烁而梦幻。晚上,他们生起旺盛的篝火,土豆、芋头、牛肉在火舌中溢出阵阵香气……

  三人亲如兄弟,日夜相伴,互相照顾,二十多年来浮萍般漂泊在驿道上,候鸟般飞来飞去,早已习惯了马队生活。走货途中,危险无处不在,用次仁桑吉的话说,他们是把脑袋挂在腰上的,一脚生门,一脚死门。

  当年的郭宏农,生得高大魁梧,肌腱结实,一双豹眼炯炯有神。他力气很大,可以徒手对付四五个汉子。他有一把祖传的藏族长矛,白亮如雪,长约两米,杆子上面有个小铁环儿,主要是方便挂放。矛头较薄,正反两面各有两道血槽,一共有四道血槽,放血能力很强。这种藏族长矛主要用于刺杀,只要被它给刺中了,会出现大出血,伤口很难医治好。

  有一年深秋,他们的骡马队来到梦笔山南麓一处古栈道,忽然从覆盖着白雪的树林里钻出十七八个土匪。双方似乎心照不宣,也不怎么搭话就直接干起来。此处栈道,依山势而变化,险峻异常,最险要的一段为“天柱式”结构,有三百多米的悬崖因人力无法立柱或斜撑,仅在崖石中凿洞插入横梁,铺设木板而成,人行其上震颤不已。抬头则危崖碰额,俯首见滚滚河水奔腾于脚下。

  走出悬崖时,那群土匪仗着人多围攻上来。搏斗中,郭宏农的肩头、大腿中了三四刀,左耳还被削去一小块,淋漓鲜血染红大半个脑袋。他咆哮一声,扯掉上衣,光着膀子,像头暴怒的狮子瞪着发红的眼睛,挥矛冲杀过去,左冲右突,竟独自干掉了对方四个人。那长矛的血槽,犹如李自成军营的战马,渴饮着对方的鲜血。群匪被这阵仗吓得面面相觑,一下迈不开腿,他们可能也是头一次遇到这么个不怕死的主儿,眨眨眼,丢下七八具同伙的尸骸,撒腿跑得没影儿,雪地里留下杂乱的脚印。老郭一战成名。后来,土匪只要看到来往马队里有一把寒光闪闪的藏族长矛,看到旗子上锈着个大大的“郭”字,就知道好汉们来了,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根本不敢动他的马队。

  路上遇到别的马帮有驮畜病了,三个兄弟会停下步伐,慷慨相助。碰到道路阻断或大雪天,就合力铲雪开路。谁家缺了粮草药物啥的,也会及时出手接济,三个兄弟一诺千金、重情重义的秉性为同行称道。

  年5月,国家开始修建连接马尔康并西去炉霍、甘孜、德格、江达、昌都的国道(俗称川藏公路北线),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马尔康周边的公路越修越多,汽车也越来越多,跑骡马的人渐渐少了。三个老哥们只好找些暂不通公路的偏僻乡村,运送些茶叶和其他货品。十多年后,村寨机耕道也越来越多,车子突突突跑得欢,货物运输量也大得多。三个兄弟一声叹息,怅惘茫然,眼前花草葳蕤的山谷也变得空荡荡一片死寂。他们不舍地结束了马帮生涯。当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他们都才四十六七岁,在马帮行业还算年富力强。

  闲下来后,精壮的肱二头肌少了鼓荡的机会,渐渐松弛下来,他们有些无所事事了,经常背着手在村里瞎逛。蓝天高远,山水迢遥,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变化,但他们的心头一天天发霉。

  他们运茶当然赚了些钱财,子孙也算是“富二代”,在村里盖了几层楼的瓦房,添置了最好的家当。次仁桑吉的儿子还是周边最早买小车的小老板。郭守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开了个农家乐。老人们衣食无忧,但依然乐不起来,除了互相之间聊聊天,对其他事儿都提不起兴趣。对他们来说,如今的一切跟他们往昔跑马的日子,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就连围在一起烤火,都觉得跳动的火苗子似乎是在戏弄他们似的。

  那两天在朶博村,我跟郭守春摆谈几次后,对这个问题也产生了兴趣。我终于明白,老人们生前如此眷恋马帮生活是有缘由的,也算是一种职业惯性:他们经年累月,穿越在崇山峻岭,行走在丛林激流,牵引的不只是一匹匹骡马货物,更牵引着对家人、家族的责任。当然,这很大程度上,也源于他们共有的“老顽童”心态。

  工钱拿得多或活路干得顺的时候,三个兄弟会放松心情,放慢脚步,欣赏一下身边的自然景致。他们在轰鸣的水声中穿过云杉、桦木、竹林,绕过瀑布,跨过乱石,与猴子、黄羊、野猪、松鼠、雪豹和小熊猫打个照面,目送它们钻进质地密实的红豆杉林里。头顶,那些看不到影子但歌喉动听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因为跟他们重逢而格外欢快。

  事实上,任何马帮都忽略不了这样的景象:山川大地,壮美雄奇,晴空万里,人在几千米的高峰行进,蓝天仿佛触手可及,云雾在身旁环绕,犹如来到仙境。夕阳照耀下的雪山冰峰,金光灿烂,如燃烧的彩霞。葱郁茂密的原始森林,湍急奔腾的江河,清澈迷人的高原湖泊,都是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图画。春夏野花烂漫,五彩缤纷;秋冬层林尽染,白雪映衬。马队随着山峦蜿蜒起伏,马蹄声、马铃声和赶马人的吆喝声混在一起,高亢的《赶马调》在高山峡谷久久回荡……辽阔天地,人间苍茫,让他们念念不舍。

  这个道理我越想越明白。是的,大自然的美好馈赠,都不是文人士大夫的耳目感官专利,也不是常年闲居乡下只和熟悉的人事打交道的人可以感受得到的。人的伟大,常常是附着在壮阔山水之间滋生的。

  俗话说人闲百病生。三个老人退休后,变得无所适从。这在郭宏农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短短十一二年,原本体格强健的郭宏农像是病魔缠身,越发衰老:他头发谢顶,听力下降,神态憔悴,眼光呆滞,手握力变小,连走路都趔趄了,也不大想跟其他人多说话,最后因心脏衰竭,患病去世。

  好端端一个马锅头,就这样悄无声息离开了他渴望的热闹世界。马帮不再出征,就像猎人不再打猎,渔人不再出海,他们悲伤地感到了一种自然生活方式的终止。

  那天下午,我们离开朶博村去马尔康的时候,公路两旁草色很浓,星星点点的小花点缀其中。云缝中投下的阳光,不断移动变幻于大面积的色块组合之间,亮丽炫目,在草原上描绘出一幅斑斓画卷。

  夏秋之季的马尔康清爽绚烂。远方,巍峨雪山以蓝若水晶的天空作背景,默然屹立,庄严沉默,画儿一般的彩林又抖动起一个季节的华美,树叶在轮回的岁月中挥洒阳光与月色。古老的梭磨河唱着不老的歌谣,生生不息温润着美丽的川西北高原。

  “远去的马帮留在了岁月的年轮,尘封的记忆是一首沧桑的歌,古道的驿站回首的路,铺满的希望究竟是什么?”一首《茶马古道》让人遐想绵绵。那条千年古道,真是扑朔迷离,犹如一张巨网,有踪迹而不定形,全凭世世代代的茶商和赶马人的苦行来传承。这张巨网,也让马尔康“马帮三兄弟”的故事,在时光的发酵中变得格外令人纠结。

年第2期

订阅与投稿

年《散文百家》杂志订阅方式:

1、通过当地邮局订阅

邮发代号:18—85

2、扫邮局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huaxidushibao.com/hxdsbyx/12051.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网站简介 广告合作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网站地图 版权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