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写于前:《平凡的世界》是我在高中的某个寒假通读的,几乎是一口气,并做了整本的笔记,某徒赠我《平凡的世界》作为纪念我至今视若珍宝,几个月前我还带领学生深读《平凡的世界》选段。读罢此文,我心怅然。一为所爱为驳不免伤感,二为对此驳文我又无从驳起。但这并不影响将其付之于众,因为观澜渴望不同的声音。“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如若不然,死水一潭当真了无趣味。望诸君细读。
首先,我们来探讨一下伟大长篇小说的几个公认指标,可资参照的作品应包含但不限于《源氏物语》(11世纪,日本,紫式部)《水浒传》(15世纪,中国,施耐庵)《金瓶梅词话》(16世纪,中国,兰陵笑笑生)《堂吉诃德》(17世纪,西班牙,塞万提斯)《红楼梦》(18世纪,中国,曹雪芹)《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18世纪,英国,菲尔丁)《卡拉马佐夫兄弟》(19世纪,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战争与和平》(19世纪,俄国,托尔斯泰)《白鲸》(19世纪,美国,梅尔维尔)《悲惨世界》(19世纪,法国,雨果)《追寻逝去的时光》(20世纪,法国,普鲁斯特)《尤利西斯》(20世纪,爱尔兰,乔伊斯)《静静的顿河》(20世纪,苏联,肖霍洛夫)《没有个性的人》(20世纪,奥地利,穆齐尔)。
第一个指标:巨大的体量。注意,这里的体量不是指字数篇幅,而是指作品包容与反映的历史、社会、政治、经济、生活、习俗、文化、心态等信息的容量。如果单就字数而言,那人类最伟大的作家就该是起点中文的某个当红写手啦,比如已经把《从零开始》写了两千万字的著名网络小说家“雷云风暴”足够把“区区”七百万字的《你在高原》的作者张炜先生气死。但除了雷的那帮粉丝,大概稍有中外文学修养的人都会认为《从零开始》的文学价值大概不会比零高多少。就“体量”这个指标而言,我们可以发现,相比第一段列举的公认巨著,《平凡的世界》的内涵实在太贫乏。到的时间跨度,虽说不算太短,与《静静的顿河》恰好相同,还长于只写了7年历程的《战争与和平》,但后两部都处理的是战争的宏大主题,涉及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与跌宕起伏的命运交织在强烈社会变迁巨大历史事件背景下的激荡与绵延,《平凡的世界》未免太过平淡,仅从情节、冲突、或谢有顺所说的“命运感”等基本要素来说,也太过平淡了。我猜到有人会拿只写了三个人物一天遭遇的《尤利西斯》来反驳我。但仔细分析,就可以发现《尤利西斯》虽然在小说基本要素方面非常简单,但却以“意识流”的崭新形式,对人物深邃广阔的心理世界做了前所未有的大胆呈现与成功探索,更何况这部作品包含的神话、哲学、宗教、语言等复杂深刻的思想容积也是古今罕匹的(在这方面唯一可以与此书匹敌的大概只有同一作者自诩“至少可以使评论家忙上三百年”的《芬尼根守灵夜》),在这方面,《平凡的世界》和《尤利西斯》更远远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说有云泥霄壤之别大概都不过分。实话实说,论体量,万字的《平凡的世界》连只有一般篇幅的“陕军”另一大将陈忠实的代表作《白鹿原》都比不上。
第二个指标:深邃的思想。西晋陆机在《文赋》中曾说,好的作品应该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长篇小说要呈现巨量的经验事实,如果没有深刻思想的观照,就成了无聊无味的流水账。此即安德烈纪德所说的“重要的是眼光而非看到的景象”,也即刘震云做过的一个略显夸张的评断:“都是写乡村,鲁迅是站在世界看乡村,赵树理是站在乡村看世界”。深刻的思想,至少应包含完整透彻的人性观察,同情悲悯的道德评判,客观进步的价值尺度,犀利清醒的现实观照,宏大高远的彼岸关怀。为了比较的方便,不妨给每个指标列出典型作品,我觉得可以依次是《红楼梦》《卡拉马佐夫兄弟》《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悲惨世界》《白鲸》。可以发现,在每个指标上,《平凡的世界》都算不上出色。
第三个指标:典型的形象。这是一个已经有点落伍的概念,但我觉得就长篇小说评价而言,依然非常有效。此处的形象,显然指人物形象。鉴于钱谷融先生“文学是人学”的论段广为人知,那么一部长篇不能塑造出一个或几个典型的人物形象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典型人物,一般认为,要做到共性与个性的统一,历史性与理想性的统一。从这个指标观照,突出的两部经典是《水浒传》和《堂吉诃德》,前者描写的人物极多,达到栩栩如生标准的也极多,恕不一一列举。后者主要只写了堂吉诃德与桑丘两个角色,但“典型性”也即人物塑造之成功举世无匹。钱理群先生曾有《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一书,分析了一系列中国现代文学作家生命与思想中的矛盾与困惑极其文学表现,可见该形象对人性本质(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本质的话)把握之深涵盖之广影响之大。事实上,屠格涅夫早已做过如下的论断:“堂吉诃德和哈姆莱特的同时出现具有重要意义。我觉得这两个典型中体现了人的天性中的两种根本的、对立的特点——即人的天性赖以转动的轴的两端。我觉得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的属于这两种类型中的一种;我们每个人或是与堂吉诃德相象,或是与哈姆莱特相象。”相比之下,孙少平孙少安田润叶田晓霞的形象实在太过平面,性格展现实在失之单维(基本都是正面道德品质的简单集合:善良、淳朴、善解人意、追求上进),灵魂景观实在过于贫乏。别说比不上《静静的顿河》中在两个情人和革命与反革命中挣扎摇摆的主人公葛利高里,我觉得甚至连路遥《人生》里的高家林都比不上。
第四个指标:创新的文体。文学的特质决定了伟大作品仅就形式而言也必须是非凡的,是必须能对后来的文学创作提供典范与启示作用的。在欧美文学评价体系中,“文体家”是对一个作家至高的赞誉。因此,大家公认惜墨如金的福楼拜的文学成就远在作品更多的著名弟子莫泊桑之上。在这个指标上,《源氏物语》作为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其成就毋庸置疑。《金瓶梅词话》作为“人情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发轫,《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作为“成长小说”的源头,《战争与和平》作为“史诗”小说的标杆,《追寻逝去的时间》作为“意识流小说”开端,都对长篇小说这一体裁的发展、完善与丰富做出了不可磨灭的重要贡献,这些作品也因之不朽,成为人类文化的共同瑰宝。《平凡的世界》再次相形见绌,其保守的叙事视角、简陋的结构方式大约只够给初学小说写作的人提供初阶模本。即使论及小说形式要素中最细枝末节的因素:语言。在丰富、生动、凝练、独特四个基本要素衡量下还是一无所长,顶多达到优秀水准,不但比不上鲁迅、沈从文、老舍、汪曾祺等汉语文体大师,连“陕军”另一大将贾平凹都比不上。尤其在病中匆匆完成、因去世未及细细打磨的第三部,在文字质量上,几乎跌出《白鹿原》《兄弟》下部等当代小说语言功力底线。
为什么《平凡的世界》没成为伟大的作品?
我们还是从以上四个指标的欠缺分析作家路遥的先天不足和后天失调吧。
其一,体量的单薄。读一个思想家的传记可以了解其思想产生的背景资源和问题焦虑,读一个大学者的传记可以明白其学问的师承渊源发展流变,读一个小说家的传记大概是最无聊乏味的事情,因为作品是作家生活史尤其是心灵史的最真实的表现。因此,伟大作家往往是非凡经历造就的,甚至常常是罕见的奇特的悲剧命运造就的。此即杜甫所谓“文章憎命达”,也即里尔克所谓“在作家命运与伟大作品之间,存在一种古老的敌意”。参照之前列举的巨著,我们轻易就可以找出参战致残的塞万提斯、家族败落的曹雪芹、曾从刑场被赦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身患肺痨大半生不能走出室外的普鲁斯特等等。盖人生活安逸则对生活的感觉易麻木,特殊经历则会赋予人观察世界的特殊视角。有人可能会说,就个人经历而言,出生寒微的路遥难道会比养尊处优的托尔斯泰伯爵更缺乏写作素材吗?不幸的是,恰恰如此。托尔斯泰曾做过基层文官,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在欧洲各国游历过,考察过各国教育制度,组织过赈灾,出庭为士兵辩护过,捐款资助被迫害的教徒出境,晚年还不安本分,改革自己的庄园甚至离家出走,正因为他出身贵族,所以他获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具备极其宽阔的生活和精神视野,有更方便的条件接触各个层次的人物,积累各个领域的第一手资料,从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到莫斯科贫民窟的乞丐,从拿破仑入侵的战争档案到法庭审判记录。相比之下,路遥的人生轨迹不过是农民、学生、编辑,几乎终生未走出黄土地,想了解下省委书记的工作情形还要写无数申请(托尔斯泰可以直接给沙皇写信),为完成这部预想的史诗型全景式作品准备的大量资料主要是半屋子《人民日报》……我们从已知的路遥的写作经历可以看出他在有意追随托尔斯泰,但不幸的是他出身太寒微。这是先天不足之一。
其二,思想的贫乏。不妨继续拿托尔斯泰做对比,众所周知,托尔斯泰既是文学巨匠,又是公认的思想家,西方思想史中专门有“托尔斯泰主义”一词,他的博大深邃的思考尤其是“不以暴力抗恶”的主张,对同时代及后代很多各国作家如高尔基、鲁迅(刘半农曾赠鲁迅一联“托尼学说,魏晋文章”,鲁迅颇认可)、罗曼罗兰……哲学家如罗素、维特根斯斯坦……乃至社会活动家如甘地、马丁路德金、曼德拉……都产生过极其重要的影响,是20世纪最重要的社会思潮之一。这一方面源自托氏早年对卢梭等道德哲学家作品的广泛研读,另一方面也根于托氏既体能充沛,活动能力过人同时又敏于观察乐于沉思的惊人天赋,还必须加上俄国移自拜占庭的浓厚的东正教文化氛围的熏陶孕育。而路遥生活的文化环境是怎样的呢?接触过的思想资源又有多少呢?据说路遥曾与时在当地插队的习近平交往频繁,因为“他喜欢与见多识广的北京知青交流”,好吧,那这位出身不凡,早年就“见多识广”,后来又自称“读书已成为生活方式”的伟人曾接触过哪些思想资源呢?访美期间,媒体兴致勃勃报出了这份书单的美国部分,有《联邦党人文集》《常识》《老人与海》《瓦尔登湖》《草叶集》《汤姆索耶历险记》《野性的呼唤》——基本是八十年代大学生层次而已,可路遥很可能连这次层次都没达到。众所周知托尔斯泰因为好在小说中大发议论而受诟病,路遥似乎也学到了这一点,我们不妨从两人作品中各摘一句警句做下对比:“如果设想人类生活可以用理性来支配,那么,生活的可能性就被消灭了。”这是《战争与和平》故事尾声中的结论。“他依稀听见一支用口哨吹出的充满活力的歌在耳边回响。这是赞美青春和生命的歌。”这是《平凡的世界》的结尾点题句。不难看出,路遥的思想高度基本处在八十年代中学生的层次。这是先天不足之二。
其三,形象的苍白。为节省篇幅,不妨把这一点和其四:文体的陈旧,放在一起分析。法国后结构主义批评家朱莉娅?克莉思蒂娃在年出版的《符号学》一书中首先提出了互文性(文本间性)这一术语。文本间性意在强调任何一个单独的文本都是不自足的,其文本的意义是在与其它文本交互参照、交互指涉的过程中产生的。由此,任何文本都是一种互文。在一个文本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种能够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它的文本。克莉斯蒂娃提出这一概念主要用于对经典文本进行解构式批评,但我认为,这个概念对经典文本的产生同样具有解释力。我想这一点肯定会得到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赞同,他在广为人知的对“经典”的十四个定义中提出“一部经典作品是一部早于其他经典作品的作品;但是那些先读过其他经典作品的人,一下子就认出它在众多经典作品的系谱图中的位置。”最易想到的例子恐怕是《金瓶梅》和《红楼梦》,两者从结构到内容到思想观念都呈现出高度的传承性,没有前者在明中晚期的异峰突起,就不可能有后者在清前叶的再造绝巅。其实,任何伟大作品都不会凭空产生,都存在卓越的甚至同样伟大的“凭借”。我们可以在古今中外的文坛上找出很多这样的“师徒”,如屈原与宋玉、司马相如与扬雄、鲍照与李白、庾信与杜甫、茹科夫斯基与普希金、福楼拜与莫泊桑、鲁迅与沙汀、沈从文与汪曾祺等等。作为20世纪世界文学私生子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更是表现出了极强的“互文性”,如果戈里之于鲁迅,狄更斯之于老舍,里尔克之于冯至,左拉之于巴金,艾特玛托夫之于张承志,马尔克斯之于莫言,马里奥略萨之于贾平凹,卡夫卡之于余华,洛尔迦之于北岛,荷尔德林之于海子,帕斯捷尔纳克之于王家新,西尔维娅普拉斯之于翟永明……那么,路遥引为师承的最推崇的作家是谁呢?是柳青。不是《还珠格格》里柳红的哥哥柳青,也不是柳传志的女儿柳青,而是写过“优秀作品”《创业史》的陕西作家柳青。试看陕西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副主席杨凡是这样评价这位如今已像周立波一样被同名名人遮蔽的作家的:“著名作家柳青,是我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尤其是他创作的长篇小说《创业史》成为反映那个年代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更引人注目的是,柳青在陕西长安落户14年,扎根农村进行文学创作,成为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的忠实实践者,至今仍是我们陕西许多作家深入生活进行创作的典范。”你应该能据此估出柳青的文学成就大体在哪个层次上吧?事实上,这部“红色经典”作品在目前影响巨大的陈思和主编的侧重文学性的《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根本未被提及。相应地,该书在第13章第4节专门讨论了路遥的《人生》,但只有一句话提到《平凡的世界》。可资参照的是同样权威的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其中极其深刻地论述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新中国文艺“规范”确立和逐渐解体的过程,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没有成为作者论述这一问题的白癜风如何复色白癜风难治吗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hnfhwj.com/hxdsbys/9598.html